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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-05-15

最終章:技術設計與人類自主的三層意義

技術形塑人類的知覺行動。沒有圍繞身邊的各種技術——無論它們多麼簡單——我們的生活與社會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樣子。如果技術是人類存在的條件之一,那麼追求不受技術影響的自由,無異於緣木求魚。傳統觀點裡的消極自由(freedom from)或積極自由(freedom to)實際上並不存在,我們所擁有的只是、也只能是「伴隨…的自由」(freedom with)。這種理解對於技術設計來說,有三層意義。

技術設計與人類自主的三層意義,《週刊編集》系列專欄最終章

行為嚮導技術系列文章:
  1. 行為嚮導技術(上):勸服科技與助推
  2. 行為嚮導技術(下):路徑選擇與效果差異
  3. 請把鑰匙還給櫃台:物律如何幫上忙
  4. 保護自由:勸服科技的倫理守則
  5. 倫理或效力?勸服科技的兩難
  6. 為助推辯護:基本難題與回應
  7. 助推大魔王:自由家長主義
  8. 柔軟但危險:量身訂做的行為嚮導技術
  9. 重新理解自由:技術是阻力還是助力?

首先,如果技術無可避免影響人類行為,那麼任何技術潛在而言都是行為嚮導技術(behavior-steering technology),即使該技術並未刻意設計來改變或塑造人類行為。例如,微波爐的發明原意在於減輕烹煮食物的勞務,希望幫助女性從廚房中解脫,結果卻促使與加強個人主義和核心家庭的興起。因為烹調方便,過往那種全家一起享用「辛勤成果」的場合逐漸消失,取而代之的則是「獨食」——吃飯變得越來越個人化。如今,隨著進食活動而展開的群體交流與情感聯繫已不再是每日常態,反而比較像是特定節日的特殊約定,經常要先有目的才去安排。這樣的例子,意味著設計者在設計任何產品的同時,其實也在設計人類行為。因此,盡可能預測與安排未來產品的行為效果,成為設計者難以擺脫的責任。

微波爐的發明無意間促進了「獨自用餐」的風氣

另一方面,在過去的自由觀已經不再適用的情況下,我們一般認知的「自主」(autonomy,意義非常接近積極自由)多半也是技術塑造的產物。舉例來說,雖然選擇開車而非騎腳踏車出門看起來是個自主決定,但實際上多數的駕駛並非在出門的那一刻才「做出決定」,對於開車的偏好早就在成長與生活過程中逐漸養成。汽車廣告、交通建設、氣候條件,無一不在時時刻刻告訴我們「開車好、騎車累」,而這種想法又會在實際行為中獲得確證:對於很少騎腳踏車的人來說,騎腳踏車真的很麻煩又很耗力。更糟糕的是,這樣的自主經常使得當前民主制度成為社會改變的阻礙而非動力。不難想像,偏好開車的選民,往往投給支持和提出「以汽車為中心」交通政策的候選人,而依據這些政策建造或都更的城市往往又會回過頭來加強這種自主——即使它不是真正的自主。換句話說,在物質環境沒有改變的情況下,我們無法僅靠教育——教導人們理性思考——就促使人們做出正確決定,然後改善問題。

最後,既然自主是技術的產物,而且有特定偏向,那麼任何試圖改善當前行為的行為嚮導技術,都不應該被視為對自由的威脅,而應該是對自主的平衡。對於有菸癮的人來說,持續跳出「少抽菸多健康」的彈窗(勸服科技)和刻意不設置吸菸室(物律),可能正在侵害他們選擇抽菸的自由,但從本文的角度來看,抽菸的自主正好是香菸廣告、便利商店香菸牆…等技術的產物,菸隱者實際上缺乏真正的自主,而設計來協助戒菸的行為嚮導技術反而有助於恢復自主。換句話說,行為嚮導技術並不是把人們從毫無外力影響的自主推向某個方向,而是把已經失去平衡的自主帶回不偏不斜的狀態。再一次,意志力一向是虛無飄渺、需要時就沒有的東西,因此與其寄望意志力能夠幫助我們取得掌控自我的能力,不如把眼光投向行為嚮導技術的設計與使用。

看起來選擇很多的香煙牆,其實並未留給菸隱者不抽菸太多「不抽菸」的自由

如果科技無所不在,時刻影響人們行動,而且多數時候人們的自主是許多技術的非意圖後果,那麼在面對錯誤行為造成的社會問題時,只以知識傳遞、口頭勸說、道德啟發來衡抗既有技術的影響只會帶來力有未逮的結果。行為嚮導技術——尤其是物律——才是我們正在尋找的工具,必須放進工具箱裡。與其說行為嚮導技術侵害自由,或許更應該說:行為嚮導技術帶來了自主的自由(the freedom of autonomy),或者,自由的自主(free autonomy)

※本文(不含圖片)原刊登於《週刊編集》第 17 期,2018.11.10